岭南的词

岭南今存最早的词是五代连州(今连县)人黄损的一首《望江南》。

南宋光宗朝名臣崔与之被称为“粤词之祖”。《全宋词》存其词二首。其《水调歌头?题剑阁》词云：

万里云间戍，立马剑门关。乱山极目无际，直北是长安。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天道久应还。手写留屯奏，炯炯寸心丹。对青灯，搔白发，漏声残。老来勋业未就，妨却一身闲。蒲涧清泉白石，梅岭绿阴青子，怪我旧盟寒。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

这首词抒发他忧国爱民之情和守边御敌、建功立业之志。风格雄浑豪放，属辛弃疾豪放爱国一派。

宁宗朝进士刘镇(南海人)的词，今存20余首，大抵风花雪月、相思离别之类，风格清丽闲雅、淡泊宁静。《木兰花慢》词中有“骚人自应念远，与黄花、评泊晋风流。明日莼鲈兴动，待寻江上归舟”之句，似可看作他自号“随如”的注解。

宋末岭南词人较为出色的有：李昴英、赵必

、陈纪。 他们为国难而悲歌，词作深含爱国激情。 同时又因无力回天而痛心疾首、长歌当哭，如赵必

《满江红》曰：“叹英雄虚老，凄其一映。回首百年歌舞地，胥涛点点孤臣血。问长江、此恨几时平?茫无说”。他们对国事一点乐观和希望都不敢存有，如陈纪《满江红》：“时易失、欢难久。到于今唯有、黄花依旧。岁晚凄其诸葛恨，乾坤只可渊明酒。忆坡头，老菊晚含香，空搔首”!心中一点孤忠难平，时常激起一番冲动，也只能渲泄在笛声剑舞中：“宝剑孤横星动，铁笛一声云裂，寒月冰宫袍。沧海一杯酒，世界眇鸿毛”(李昴英《水调歌头》)。他们唯一能自慰自励的就只有名节二字了：“芒寒色正孤标洁。惯平生、餐霜饮露，倚风迎月。不比芙蓉偏妩媚，不比茱萸太烈。似隐者、萧闲岩穴。至老枝头犹健在，笑纷纷、红紫尘沙汩。香耐久，看晚节”(李昴英《贺新郎》)!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几位词人都是极有品格节操的人。崔与之、李昴英都是耿介正直、不畏强权、政声颇佳之臣。 赵必

宋末为官，毁家以纾国难。 人有高格，词才有高华雅健之调。此外，他们都喜欢咏物言志。这是唐宋时代岭南诗词的特点之一。

岭南元代词无传。明代存词也不多。

明末屈大均是岭南词史上第一位大词家。其词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成就，在当时中国词坛均为一流。有《骚屑词》传世。近代词学家朱孝臧题其词集曰：“湘真老，断代殿朱明。不信明珠生海峤，江南哀怨总难平。愁绝庾兰成。”

“亡国之音哀以思”，屈词多悲凉沉痛之作。驻足古城扬州，他无法忘却清兵屠城十日的血海深仇：“二十四桥如叶，笳声苦，卷去匆匆。问雷塘?火，光含多少英雄”(《扬州慢》)!他把反清复明看做终生事业，为此锲而不舍：“无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长亭怨》)。事业无成，他常常独对江山，沉思历史，怅恨兴亡：“风叶莫悲号，白首方骚。蛮夷大长亦贤豪。流尽兴亡多少恨，珠水滔滔”(《卖花声?题镇海楼》)。说不尽的故国之思：“君臣忽隔蚕丛路，因情误、故国茫茫失路。恨年年寒食，与野死重华，总无家”(《河传》)! 掩不住亡国孤臣心底的痛楚和悲凉，游南京古城，他低吟一阕《念奴娇》：

萧条如此，更何须苦忆、江南佳丽。花柳何曾迷六代，只为春光能醉。玉笛风朝，金笳霜夕，吹得天憔悴。秦淮波浅，忍含如许清泪! 任尔燕子无情，飞归旧国，又怎忘兴替?虎踞龙蟠那得久?莫又苍苍王气。灵谷梅花，蒋山松树，未识何年岁。石人犹在，问君多少能记?

屈词风格有似稼轩而自出机杼，慷慨激越而不叫嚣，悲凉沉痛而不颓废，寄托深广而不晦涩，辞采优雅而不浮艳。《紫萸香慢?送雁》及《梦江南》六首均可作代表作赏读。

明末清初岭南陈子升、梁佩兰、陈恭尹、今无、易弘、梁无技等人的词，也约略与屈大均词同调，值得一读。

叶恭绰《全清词钞》一书中，集岭南词家达140余人。清代词坛流派甚多，浙西词派、阳羡词派、常州词派等，各立门户。一时词人，竞效某派。唯岭南词家能较少受此风气影响，保持一种清丽雅健、直率自然的本色。

乾隆朝顺德进士张锦芳《卖花声?本意》词云：

河畔即花村，花气潮痕。一声江面正销魂。引得香风穿绮陌，妆阁先闻。

逐队过西园，笑语微喧。唤回残梦出重门。小立枣花帘子下，月淡黄昏。

清词丽句，似一幅优美的花城风情画。

著名诗人黎简《海天秋?题画》词曰：

南浦风烟，五湖写就，六桥荒迹。范蠡扁舟何处觅? 只见是，苍苍山色。古渡头，秋苔衰柳情无极。陈隋故事何人识? 一帧图画，寒云澄汉空凝碧。

白滔水动雁初飞，相思无限遥相忆。好趁江潮挂帆席，闲云野鹤难相值。湍濑月明时，剩水残山，梦中历历。

这首词，淡雅脱俗，境阔笔健，一派“闲云野鹤”气度。

顺德举人黄丹书《满江红?木棉花》词曰：

焰焰烧空，谁栽遍、水村山郭? 人道是、祝融行处，牙旗参错。赤羽一行摇白日，彤云万朵扶青?。笑纷纷、桃杏斗春妍，都纤弱。黄湾外、斜旧薄。粤台畔，狂飙作。似乱霞铺地，晚虹沉壑。野烧连冈烟欲上，清霜夹岸枫初落。尽画家、渲染有燕支，应难著。

这是岭南画家词人之作，其形形色色，豪迈爽健，唯岭南木棉方可当之。

张维屏词亦“秀隽不凡”。其《满江红?海珠寺》曰：

一水盈盈，似涌出、蓬壶宫阙。遥望处，红墙掩映，碧天空阔。光接虎头春浪远，影翻骊梦秋云热。看人间天上两团圆，江心月。南北岸，帆樯列。花月夜，笙歌彻。愿珠儿珠女、总无离别。铁戟苔斑兵气静，石幢灯暗经声歇。试重寻、忠简读书堂，英风烈。

词作景美，情美，人多英烈。词中如诵此羊城，足令千古读者倾心。羊城人尚花，而木棉花又是岭南人心中的圣花、英雄花，历来题咏之作是多。在众多的咏木棉诗、词中，张维屏的《乐风第一枝?木棉》词，高标独步，堪称绝唱，令笔者不能不录之以飨读者：

烈烈轰轰，堂堂正正，花中有此豪杰。一声铜鼓催开，千树珊瑚齐列。人游岭海，见草木、先惊奇绝。尽众芳、献媚争妍，总是东皇臣妾。气熊熊、赤城楼堞，光灿灿、祝融旌节。丹心要伏蛟龙，正色不谐蜂蝶。天风卷去，怕烧得、春云都热。似尉佗、英魄难销，喷出此花如血。

鸦片战争后，岭南词人在其词作中也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反映了这个时代岭南人民的思想感情。面对列强的欺凌和清政府的败绩，他们惊诧、错愕：“乍南来燕侣，说故里烽烟。记檐外，二星坠处，海珠忽热，惊损鲛眠。战春风半夜，潮声吹到花田”(桂文?《扬州慢》)。炮声激起了岭南儿女的爱国热情。他们一面谴责朝廷妥协误国，一面跃跃欲试，准备投身到反侵略的斗争中去：“才子从戎、书生杀贼，谁令孤愤难平?临安积习，至今犹讳言兵。孰挽射潮铁弩? 东南氛?尚冥冥。军书急，愿挥神笔，使斩鲛鲸”(谭莹《庆清朝》)。他们热切地期望能有中流砥柱般的将相来挽国运于既颓：“愿二三、豪俊佐中兴，图伊吕”(崔永安《满江红》)。但他们对腐败朝廷更多的还是失望：“辞汉铜仙空有泪，立朝金马终无语。听哀弦、掩抑孰更张、调钟吕”(陈伯陶《满江红》)?他们甚至不愿为清王朝的没落而悲伤了。把眼前的变化放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审视，还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繁华事，回首不堪重算，陈芳国里公案……君莫叹，君试听、兴亡如说斜阳燕。休弹泪眼，任落溷飘茵，都由自取，更倩阿谁管”(汪兆铨《买陂塘》)!

梁启超一曲《水调歌头》，唱出了大半个世纪民族的悲歌：

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著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

当然，除了这些反映时代风云的词，岭南词人还精心写作了许多其它题材的词，诸如友情、爱情、人生的方方面面、自然的林木等，总之，尽纳入词中。

清代中、后期著名学者、番禺人陈澧，也是清词一大家。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称其“为近百年词坛张目”。他的词清高儒雅，格调不俗，确有学者才人的胸襟和修养。《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曰：

芳树啼鸪，野花团蝶，嫩晴刚引吟筇。访故王台榭，依约樵踪。零落当年黄屋，都分付、?雨蛮风。添惆怅，望花城一片，海气冥蒙。青山向人似笑，笑淘尽潮声，谁是英雄! 只几堆新垒，鸟散云空。休说楼船下濑，伤心见、断镞苔封。还依旧、攀枝乱开，万点春红。

他的佳作甚多，如《水龙吟》(词仙曾驻峰头)、《甘州》(渐斜阳)、《百字令》(何年夸父)等。其《醉吟商?龙溪书院门外见罗浮山》词曰：“渐坐到三更，月影正穿林杪。水边吟啸，此际无人到。一片白云低罩，罗浮睡了。”小词神妙，末尾四字韵味十足，臻于化境。

番禺人叶衍兰，号南雪，时与汪?、沈世良共称“粤东三家”。南雪词颇有名，他曾与同乡人梁鼎芬各作《菩萨蛮?甲午感事》10首，全用比兴寄托之笔，以达婉曲幽深之意。叶作其二云：“琅?钿瑟瑶池宴，素娥青女时相见。浊雾起楼兰，边风铁骑寒。

扶桑东海树，移种荒崖去。泪眼望斜阳，关山别恨长。”梁作其十曰：“冤禽填海知何日?芳怀惹得秋萧瑟。莫忆十年前，肠回玉案烟。采竖轻决绝，唾剩壶中血。无谓过浮生，思君空复情。”

陈洵(1871―1942)是广东近代著名学者、词人。曾在中山大学教授词学，著有《海绡词》、《海绡说词》。其为词先学吴文英，继学周邦彦，晚年乃洗却铅华，趋于平淡。《南乡子》曰：

不用问田园，十载归来故旧欢。一笑从知春有意，篱边，三两余花向我妍。哀乐信无端，但觉吾心此处安。谁分去来乡国事，凄然，曾是承平两少年。

词人满腹才学，教馆度日，清贫自守。有时将个中甘苦流露词中，颇觉情真意切：“烂醉生涯，颓然自卧，懒歌慵舞。待鸣鸡唤起，白头簪胜，尽平生度”(《水龙吟?丁卯除夕》)。

岭南词的收集整理工作近代才受到重视。唐圭璋《全宋词》、叶恭绰《全清词钞》、《广箧中词》、张伯驹《清词选》、夏承焘、张璋《金元明清词选》、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等总集、选本皆收入一些岭南人的词作。专门辑录岭南词作的，有许玉彬、沈世良合编的《粤东词钞》、《粤东词钞续集》，杨永衍的《粤东词钞二编》，潘飞声的《粤东词钞三编》等。今人朱庸斋选、陈永正注：《岭南历代词选》，编选宋至近代词家83人238首词，人有小传，词有题解、注释，颇便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