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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岭南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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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

岭南的诗

分类:【地域文化】

岭南第一位留下作品的作家要算东汉番禺人杨孚。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诗语》有“诗始杨孚”的记载:“汉和帝时,南海杨孚字孝先,其为《南裔异物赞》,亦诗之流也。”其中的赞语皆为四言韵语。例如《榕》:

榕树栖栖,长与少殊。

高出林表,广荫原丘。

孰知初生,葛?之俦?

这是现存岭南最早的诗。诗中述赞自然事物,寄托着作者的审美趣味甚至心志,明显受楚辞的影响。岭南的诗是以咏物言志为起点的。

南朝梁陈时代南海人刘删,曾因文章写得好而被时人誉为“岭左奇才”。可惜文章失传。其诗赖《艺文类聚》存留9首。《独鹤凌云志》诗云:

孤鸣思沧海,矫翮避虞机。

怨别凄琴曲,凌风散舞衣。

五里虽回顾,千年会欲归。

寄语雷门鼓,无复一双飞。

借独鹤意象以为象征,抒写乱世中游子畏祸思乡之意,情调哀怨而意兴高远,不染梁陈时代流行的俗艳诗风。

唐以前岭南诗传世虽少,却为后代岭南诗开了个好头:善于取中原文学之长而避其短;长于咏物言志;特有一股清高孤傲之气。

唐代韶州曲江(今韶关市郊)人张九龄,字子寿,是玄宗朝一代贤相,两《唐书》有传。他是岭南文学史上第一位著名作家。中国诗史上别具一格的“岭南诗风”主要是他开创的。他有《曲江集》传世。《全唐诗》及其外编共收其诗223首。其中五言古风最多且最好。其余五、七言律、绝皆备。历代诗人、评论家都注意到他在岭南诗史上、在唐诗繁荣之初首开诗风的作用和清新淡雅的风格。曾举荐过他的当朝尚书左丞相张说称赞他是“后出词人之冠”。杜甫评其“诗罢地有余,篇中语清省”。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九称:“张子寿首开清淡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清刘熙载《艺概?诗概》谓:“陈射洪、张曲江独能起一格,为李、杜开先。”张九龄的诗博采《诗》、“骚”之长,发展前代岭南诗咏物言志的传统,自成一格。他的《杂诗》五首和代表作《感遇》12首,注重风骨兴寄,有高格远韵。兰、桂、竹、橘、高冈孤鸿是他极喜爱的事物。他诗中这类意象,总是有丰富的象征性。如《杂诗》之一:

孤桐亦胡为? 百尺傍无枝。

疏阴不自覆,修干欲何施?

高冈地复迥,弱植风屡吹。

凡鸟已相噪,凤凰安得知?

《感遇》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生此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七: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 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桃与李,此木岂无阴?

这些诗清新淡雅,含蓄徜藉,风骨爽健而兴寄高远,诚如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五所言:“张曲江五言以兴寄为主,而结体简贵,选言清冷,如玉磬含风、晶盘盛露,故当于尘外置赏。”他的许多写景、咏物、抒情诗喜欢用略带浪漫气息的象征手法,来表达对美的颖悟和追求。如《望月怀远》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庭梅咏》:

芳意何能早? 孤荣亦自危。

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

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

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

细读他的诗,感到他不是在那里悠闲地吟赏自然和人生,而是用全部心灵和激情熔铸生命(自然与人)的深沉礼赞和孤傲的长歌。他把自己的人格理想、生活体验和审美趣味寄寓在他所钟爱的物象里。他偏爱孤高、优雅、清淡、皎洁、疏秀,又注重内在的遒劲和深邃,因而他的诗是高度人格化、个性化的。他实在是凭这些才开创了盛唐诗的清淡之派,开创了岭南诗清新、隽美、雄直、雅健的风格。难怪后人说:“自公生后,五岭以南,山川烨烨有光乞,信哉”!

唐代岭南较出色的诗人还有邵谒、陈陶、孟宾于等。

邵谒,晚唐韶州翁源(今粤北地区)人。“少为县吏,令怒,逐去,遂截髻著县门,发愤读书。工古调,释褐赴官,不知所终”。他是一位性情刚烈耿直的人,其诗今存32首,颇能同情民瘼,意沉笔重,有愤世嫉俗之气。“屈原若不贤,焉得沉湘水?”这是他对世事的愤慨;“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这是他怀才不遇的感伤。他诗风有似孟郊,好为黎民作苦语,又好讥讽权贵。《岁丰》诗,揭示百姓贫困的原因不在“天地”而在“强者”。《寒女吟》写贫女终年劳作仍困苦不堪、无人聘娶,富家女却不劳而获。在揭示人间不平的同时,还敢向“皇天”提出质问,确有雄直之气。

陈陶,岭南(或曰鄱阳、剑浦)人。《全唐诗》有传。他是晚唐较有名的诗人,通晓佛、道,自号“三教布衣”。存诗176首,古、近各体皆备。其《闲居杂兴》其二云:“一顾成周力有余,白云闲钓五溪鱼。中原莫道无麟凤,自是皇家结网疏。”其五又云:“莫道羔裘无壮节,古来成事尽书生。”可见他自视很高,又因怀才不遇而感慨。孙光宪《北梦琐言》称其诗“似负神仙之术,或言王霸之说。”是中肯之论。读他的诗,觉得他既象个隐居世外的高人雅士,又是个关注世事的忧患骚人。凡山水林泉、求仙学道、边塞悲凉、民生疾苦等等尽入笔端。《陇西行》其四广为传诵:

誓扫匈奴小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的古诗有点像李贺,想象奇诡,运意造语皆不俗,甚至很怪:“古城??花覆水,昔日住人今住鬼。”写岭南状貌:“博罗程远近,海塞愁先入。 瘴雨山虹

,蛮江渡山急……千年赵佗国,霸气委原隰。”其组诗《续古二十九首》、《水调词十者》、《闲居杂兴五首》等都很可读。

连州(今广东连县)人孟宾于,五代入宋之人,著《金鳌集》2卷,《全唐诗》有小传。今存诗9首。宋陈尧佐《金?集序》评其诗“如百丈悬流轰轰洒落苍翠间,清雄奔放。”今观孟诗九首,篇篇精美,特有一番清丽、潇洒、雄健、奔放的美质。《怀连上旧居》云:

闲思连上景难齐,树绕仙乡路绕溪。

明月夜舟渔父唱,春风平野鹧鸪啼。

城边寄信归云外,花下倾杯到日西。

更忆海阳垂钓侣,昔年相遇草萋萋。

如此清词丽句、新类如画之作,不仅在唐末诗坛高标独步,即便与盛唐诗相比,亦堪伯仲。他于南唐获罪放归时所作《湘江亭》,结句云:“寒山梦觉一声磬,霜叶满林秋正深”。深沉蕴藉,暗寓着饱经忧患之后的苍凉之感。《野眺》中云:“西风天际雁,落日渡头人。草色衰平野,山阴敛暮尘。”《蟠溪怀古》中的“钓石千年在,春风一水流”等,立意深雄,造语警策,实乃风流俊逸之作。可惜他大部分诗作都亡佚了。

值得一提的是,晚唐五代时期,粤北连州出现了一批诗人,有黄匪躬、吴霭、张鸿、陈拙、石文德、黄损、李廷珙、邓洵美、胡君防、孟宾于、孟嘏等。

岭南唐代诗散佚严重。清人黄子高大力搜集,得《粤诗搜逸》4卷,除张九龄、邵谒、陈陶外,唐五代岭南诗仅得20人33首。

宋、元两代岭南诗传世较少。编选《岭南诗存》的顺德学者何藻翔说:“广东宋诗存者尤鲜。崖门兵燹,版籍荡然。元明均尚唐音,无人收拾”。《岭南诗存》共选收宋21人,元7人的67首诗。宋、元有诗文集传世者不过北宋余靖《武溪集》、南宋崔与之《菊坡集》、南宋末李昴英《文溪存稿》赵必

《覆瓿集》、何文季《兰斋集》、元人罗蒙正《希吕集》。

曲江人余靖,是北宋仁宗时进士,为官正直敢言。《宋史》有传。广州田有八贤堂,他是八贤之一。其诗“骨格清苍”,遒劲中透出沉郁之气,语言质朴又不失精警。如:

驱驰下士身,凄凉旅人景。

山寒梦难成,始识今夜永。

――《山寺独宿》

一叫一声残,声声万古冤。

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

――《子规》

树藏秋色老,禽带夕阳归。

远岫穿云翠,?田得雨肥。

――《山馆》

在欧阳修、梅尧臣等倡导诗文革新之际,余靖将岭南清新雄健的诗风带进中原诗坛,为北宋诗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崔与之,广州人,《宋史》有传。他是南宋名臣,为官政绩卓著,声誉颇佳。知成都府数年,蜀人思其贤,绘其像于成都仙游阁,与张咏、赵??校??叭?挽簟薄K?婀な?⒋省F涫?忌畋式。?案呋?沉痢保?杂谢仆ゼ崾?萦怖侠敝?纭!端头朵罡罢佟菲涠?杭/p>

棋于观局易,药到处方难。

休戚君眉睫,安危我肺肝。

别来年事晚,病起鬓华残。

东望强人意,天风送雁翰。

如此老到疏朗、拗峭拔俗之作,放在《山谷集》中,诚可乱真。

番禺李昴英是宋理宗朝进士,孤介刚直,不畏强暴。其诗写岭南山水风物者,颇具地域特色。《登峡山疾风甚雨》、《三山亭》、《雨行梅关》等皆可读。《景泰寺》写白云山栖霞岭雄奇景色:

树合疑山尽,攀援有路通。

远鸦追夕照,低雁压西风。

瀑势雷虚壑,松声浪半空。

凭栏僧指似,涨雾是城中。

此诗构想奇特,境界不俗,突兀似神来之笔。

东莞人赵必

,宋亡入元,以名节自励,隐居不仕。 其《覆瓿集》收入《粤十三家集》中。《粤东诗海》评其诗“悲歌当泣,慷慨激烈,颇近文山(文天祥)”。看他“江山如昨日,人物已星辰。往事风前絮,浮生水上萍”之句,正是无限家国沧桑之恨,意深而语工。

元代岭南新会人罗蒙正,诗有唐韵。《和白石马教授》其二:

?绿溪桥烟树树,残红池沼雨家家。

游蜂不悟青韶去,犹抱虚庭荠菜花。

明代,中原诗坛不景气,岭南诗却异军突起,有了长足的发展。

元末明初,孙贲、王佐、赵介、李德、黄哲五位年轻诗人在广州结“南园诗社”,号称“南园五子”,筑“抗风轩”(在原中山图书馆馆址)以延师会友,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可惜“五子”中孙、黄、赵被明王朝迫害致死,他们的诗散失严重。明嘉靖年间陈暹辑得近200首,编为《南园五先生诗》五卷。

“五子”中孙贲成就最高,被誉为“岭南诗宗”。他才思敏捷,又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因而其诗立意造语有大家风度,看似平常道来,实则功夫老到,思深力遒,有内在的雄健品质。清朱彝尊说他的诗“五古远师汉魏,近体亦不失唐音,歌行尤琳琅可诵。”其实他对包括宋诗在内的各时代的诗,都能取长避短,从而自铸风格。先看他两首近体诗。《江上》云:

江上青枫初著花,客帆和月宿蒹葭。

过云疏雨数千点,临水小村三五家。

风起渔船依钓石,潮回归雁认平沙。

秋怀已向南云尽,又是沧洲阅岁华。

《昭君》云:

莫怨婵娟堕胡尘,汉宫胡地一般春。

皇家若起凌烟阁,功是安边第一人。

既有唐诗的流畅蕴藉,又有宋诗的典雅工巧。再看他的七言歌行,则有李白、苏轼的风采,想象丰富、奇特,才气四溢,略带浪漫气息。《下瞿塘》诗曰:

我从前月来西州,锦官城下十日留。

回船正值重九节,巫山巫峡风飕飕。

人言滟?大于马,瞿塘此时不可下。

公家王事有程期,敢惮微躯作人??

人?瓮头翻白波,怒流触石为漩涡。

长年敲板助船客,破浪一掷如飞梭。

滩声橹声历乱聒,紧摇手滑橹易脱。

沿洄划转如旋风,半侧船头水花没。

船头半没船尾高,水花作雨飞鬓毛。

争牵百丈上崖谷,两旁捷走如猿猱。

停船把酒酹苍昊,因笑吾生真草草。

吟诗未解追谪仙,万里经行蜀中道。

巴东东下想安流,便指归州向峡州。

船到岳阳应渐稳,洞庭霜降水如油。

这一番三峡行船的描写,堪称绝唱。他还是位极有骨气的人,因“蓝狱”诛连处死,有《临刑口占》诗云:

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

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

傲骨铮铮,戏谑淫威,视死刑如同儿戏,把朱元璋气得连监斩人都杀掉了。

黄哲诗存70余首,古体为主。《舟泊龙湾寄孙仲衍》一诗,境界雄阔,堪称佳作:

吴樯楚?十年间,又度秦淮虎豹关。

眼底故人成寂寞,梦中尘业负高闲。

九州风雨东南会,七泽波涛日夜还。

江上思君云路沓,掀篷愁对蒋陵山。

“听雨先生”王佐,诗多感喟,意气沉著。“寂寞江城晚,依依独立时”是他对处境的感受;“几回挥涕泪,忍诵《北征》诗”是他对国难的忧愁;“平光随水去,事业与身违”是他对个体生命过程的感伤。赵介性情狷介,贞于操守。元、明的官都不做,独慕陶渊明。种二松于屋旁,名其轩曰“临清”,取陶“临清流而赋诗”语意。《听雨》诗云:“池草不成梦,春眠听雨声。……南园多酒伴,有约候新晴。”如此清高,却终于不能免祸。李德诗“静穆而淡远”,如《社后漫兴》云:

晴天白鸟来无数,落日浮云看渐多。

黄菊何人归短棹? 红蕖秋水淡洪波。

明中叶岭南出现了几位学者诗人。他们的诗给沉闷的明代诗坛吹进一股清新的风,为岭南诗歌振采扬华。

景泰年间琼州进士丘浚,是一位“性嗜学”、“读书过目成诵”的大才子。奉命修《寰宇通志》,以学识渊博著称。其诗法度精严,风格典雅,很有气魄。《题五指山》云:

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洲半壁天。

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

雨余玉笋空中见,月出明珠掌上悬。

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

真是浪漫潇洒的想象,出神写意的奇笔!

陈献章,是广东新会白沙里人,著名学者,世称“白沙先生”。身为博学鸿儒,他的诗却没有学究气,力求自然天成,“涵之天衷,触之天和,鸣之天籁”。其实他是把所悟之道化进诗里了。因此屈大均说:“粤人以诗为诗,自曲江始,以道为诗,自白沙始……曲江以人,而白沙以天”。屈氏讲的是自为与自然两种创作境界。张曲江善于把自然景物人格化,用象征性的方式抒情言志;陈白沙则善于把人化入大自然中,再通过对大自然的“禅悟”来显示作者高远的情怀和高雅的意趣。因而曲江诗更醇厚,白沙诗更空灵。看白沙的诗:

江云欲变三山色,江水初交十日秋。

凉夜一蓑摇艇去,满身明月大江流。

――《偶得示诸生》之一

一样春风几样花,乾坤分付各生涯。

如今着我沧江上,只有秋香扑钓槎。

――《和林子逢至白沙》

初晴楼上燕飞飞,楼下人歌白?衣。

一曲未终花落去,满林啼鸟送春归。

――《初晴》

从这些审美品味极高的诗作中,读者既能领略自然美景的清新灵秀,又能感受诗人超然物外的高雅脱俗。大艺术家都极富于想象力。他身卧斗室而神游罗浮山,其诗竟形神俱佳。如《登飞云》诗曰:

马上问罗浮,罗浮本无路。

虚空一拍手,身在飞云处。

白日何冥冥? 乾坤忽风雨。

蓑笠将安之? 徘徊四山暮。

他描写对朋友书法的感受,《得萧文明寄自作草书》其一:

束茅十丈扫罗浮,高榜飞云海若愁。

何处约君同洗砚? 月残霜冷铁桥秋。

这些诗“本性原情自然超妙”,有李太白之神韵。难怪前人推崇他为“吾粤大家”。

黄佐与邱、陈被称为明代广东三大学者。黄佐对广东文献贡献颇大。他撰《广东通志》70卷,《广州人物传》24卷及《香山县志》、《罗浮山志》等。他仕途不达,退而著书讲学,办泰泉书院。“南园后五先生”多出其门下。他作诗有“粤中昌黎”之誉。其诗思深、气雄、境阔,风格壮浪恣肆,不仅在当时岭南诗坛首屈一指,而且在有明一代诗歌中亦属上乘。《春夜大醉言志》云:

拔剑起舞临高台,北斗插地银河回。

长空赠我以明月,天下知心唯酒杯!

门前马跃箫鼓动,栅上鸡啼天地开。

倦游却忆少年事,笑拥如花歌落梅。

新奇的想象,壮浪的风采,抑塞磊落的情怀。豪放中不无深沉的感喟,风流倜傥中透出几许自嘲和自伤。陈永正先生在其《岭南历代诗选》中,于此人此诗特有一番中肯的评赞:“黄佐虽是经学大师,从这诗看来他却绝不愚腐……一首五十六个字的七律,好像李白的长篇歌行,长江大河似的奔泻而下,而在中途又曲折盘旋,含不尽之意……在明代诗坛中,粤东出现了这样的诗人,写出这样的诗篇,真是件奇事!”

明嘉靖年间,岭南诗人欧大任、黎民表、梁有誉、吴旦、李时行五人再次结诗社于南园,世称“南园后五子”。他们作诗的可贵之处在于:继承和发扬了岭南诗雄直雅健的传统,师古而不泥古,不矫情,朴实自然,注重真情至性的表达。这几人多是进士出身,都曾北赴中原做官,对国家的内忧外患有较深的感触,加之学识广博,因而诗常常是天南地北、古往今来地写,题材较丰富而思想也深沉。这就有别于前后七子一味拟古的形式主义之作。他们说自己是“竖儒逢世难”。目睹国家“连年事兵革,继之以饥荒。十户九萧索……死者不得安”,他们忧心忡忡,写了许多关注国事的诗篇。他们常常借古讽今,如梁有誉《崖门吊古》:

谁悟当年谶已真? 汴杭回首总成尘。

愤无勾践三千士,死恨田横五百人!

海上乾坤春梦短,崖前风雨国仇新。

贞魂若作啼鹃去,葛岭峰头哭万巡。

这是在提醒明王朝记取南宋灭亡的前车之鉴。可谓忧国情深,用心良苦!又如欧大任《朱仙镇岳王庙》:

百万长驱虏不支,金牌谁遣哭班师?

英雄未饮匈奴血,天地空摧马革尸。

二帝梦魂沉朔漠,两河父老望旌旗。

西风折尽沙城柳,犹似将军督战时。

这种对民族英雄的缅怀和叹惋,深含着中华民族传统的爱国主义精神。这是岭南文学始终贯穿的一条红线。岭南诗人从不因为“皇帝远”而鼓吹分裂。他们认为“朔南尽是尧封地”。反对分裂,谴责在广州妄自称帝的五代南平王刘

,歌颂维护祖国统一的南越王赵佗。

岭南文化中这种忧国忧民、热爱祖国、维护统一的优秀传统,源远流长。宋末、明末、清末,岭南人为民族存亡而前仆后继的英雄行为,委实是有深远历史渊源的。

“后五子”的诗在题材、风格上保有岭南特色。岭南山水名胜是他们喜欢的题材:镇海楼、粤台山、西樵山、罗浮山、东江、北江、西江……岭南的一切充实着他们的诗篇,也成就着“岭南诗风”:苍劲如“登台不见月,空有列星光。北斗踊地出,西风吹众芳”;壮阔如“明河渐没见长空,海上鸡鸣日已红。地涌千峰元气里,天连诸水大荒中”;悲凉如“荒村夜急菰蒲雨,远戍秋悲鼓角风。白雁影斜江树暗,青猿声断岭云空”;清秀如“竹坞无尘日已曛,数声啼鸟隔花闻。平芜一望凉风起,吹落江城万树云”;“路入云林一径斜,红尘飞断即烟霞。江南小隐无多地,杨柳阴中只数家”。

万历年间,中原诗坛拟古之风犹盛。岭南区大相(号海目)独能“力祛浮靡,还之风雅”。他发扬“后五子”诗忧国忧民的精神,处末世而著危言,以诗为史,反映明王朝衰败过程中的种种社会危机,如《南行感怀》40首。在艺术风格上,他保持岭南诗雄直雅健的特色。如:

一代孤忠在,千秋大雅存。

诗才推正始,相业忆开元。

――《谒张文献祠》

朔风吹征裘,边马鸣不止。

烈士怀苦心,拔剑四顾起。

东方羽檄急,海气昏千里。

幽并多健儿,吴越多君子。

――《东征从军行》其二

书剑身将老,纵横学未成。

年随秋叶暮,心与夏葵倾。

社稷烦三顾,朝廷用五更。

异时论出处,天远重含情。

――《南行感怀》其二十八

这些诗思想和艺术都很老成,享誉甚高。《广东新语》评曰:“明三百年岭南诗以海目为最。”王士祯在《香祖笔记》中说:“粤东诗派皆宗区海目。”区大相在岭南诗史上有继往开来的作用。不仅如此,纵观明代300年中原诗坛,也很难找出能与区诗媲美的诗作来。

明末岭南爱国诗非常繁荣,其成就远超中原。天启、崇祯直到南明灭亡数十年中,岭南涌现出一批为抗清救国而献身的烈士诗人,如袁崇焕、陈子壮、黎遂球、陈邦彦、邝露、梁朝钟、张家玉等。他们在民族危亡之际,勇纾国难。国家的不幸和他们英勇卓绝的斗争经历,玉成了他们不朽的诗作。这些诗或慷慨悲歌,或痛心疾首,耿耿孤忠与日月争辉,寸寸丹心与山河同在。他们又是一批文学修养极高的诗人。岭南的偏远未能阻隔他们吸取民族文学的长处,却帮他们少受中原诗坛流俗风气的熏染。而南明朝廷在岭南的最后存在,又极大地激发了他们的爱国激情和献身精神。因而这一时期的岭南诗,数量多,内容充实,思想性强,艺术成就也高。相比之下,中原诗坛虽有陈子龙、夏完淳、张煌言等人悲壮激越的歌声,但声势和成就远不能和岭南诗相比。这些诗人中成就最高的是黎遂球、陈邦彦、邝露。《粤东诗海》称黎为“粤中李白”,陈为“粤中杜甫”,邝为“粤中屈原”。

黎遂球年轻时诗名就远播中原。他曾与陈子壮、陈子升、欧主遇、欧必元、区怀年、区怀瑞、黎邦?、黄圣年、黄季恒、徐?、僧通岸12人重结南园诗社,号称“南园十二子”。公元1646年,他在与清军作战时中箭牺牲。其诗如其人,品质高华,气韵雄直。《古侠士磨剑歌》云:

十年磨一剑,绣字看成血。

字似仇人名,难堪醉时视。

旧仇剑边鬼,新仇眼中刺,

泪啸复悲歌,啮断长虹气。

……

这是痛恨权奸误国之作。在国难中,他的诗更加悲壮激越,浩气沛然,十足英雄本色。如《拟古》诗:“醉卧仰视天,天星亦胡然?卷舌能食人,一卷百祸连。壮夫血如漆,气热吞九边。大地吹黄沙,白骨为尘烟。鬼伯舐复厌,心苦肉不甜。”传说作者率广东军援守赣州,临死时击剑扣弦,高吟此诗,“一时将士闻之,皆为之袒裼争先,淋漓饮血,壮气腾涌,视死如归”(见《广东新语》)。

陈邦彦在清远城与清兵巷战时,肩受三刃。被俘后绝食五日后被杀害。《粤东诗海》云:“吾粤诗笔老健,无逾陈岩野先生……感时之作,气啮长虹,骨凌秋隼,直摩少陵而拔其帜。”《崖门吊古》其一:

往事苍茫不可寻,东风吹雨昼阴阴。

精魂拟共湘波语,遗恨长留越客吟。

赖是圣明回汉甸,只今邦计仗南琛。

舂陵佳气中兴日,借取当年义士心。

邝露(字湛若)被王士祯称为“畸人”。他实在是岭南文学史上第一位“文学畸人”,可与屈原、阮籍、嵇康、李白、徐渭等同列。他少年就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为人好恢谐大言,汪洋自恣,以泻其牢骚不平之志。或时清谈缓态,效东晋人风旨,所至辄倾一座”。他蔑视权贵,曾戏谑科考,又多次触犯官吏。后弃家走粤西。曾为瑶女云?娘书记并与之相爱。后纵游吴楚燕赵之间,赋诗数百篇,名播中原。南明永历四年(1650年)在广州抗清守城,“与诸将戮心死守,凡十阅月。城陷,幅中抱琴将出,骑以白刃拟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戏耶?’骑亦失笑。徐还所居海雪堂,环列古奇器图书于左右,啸歌以待骑入。竟为所害”(《广东新语?诗语》)。历代评家多以为其诗源出屈骚。王士祯《论诗绝句》云:“海雪畸人死抱琴,朱弦疏越有遗音。九疑泔竹娥皇庙,字字离骚屈宋心。”其诗有才气,间有浪漫主义特征。《浮海》云:

玉树歌残去渺然,齐州九点入苍烟。

孤槎与客曾通汉,长剑怀人更倚天!

晓日夜生圆峤石,古魂春冷蜀山鹃。

茫茫东海皆鱼鳖,何处堪容鲁仲连?

诗意凄婉幽深,诗风悲壮苍凉,文思如行云流水,辞采清高俊逸。他的长篇歌行也潇洒,如《赵夫人歌》、《若子有所思行》等,均舒卷自如。

黎、陈、邝以外,其他烈士诗人也不乏高风亮节、感人至深、艺术品味很高的诗,如: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因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袁崇焕《边中送别》

多年散木成劳薪,每羡文园卧病身。

龙泉太阿知我者,历落?崎可笑人。

宗国亦忧漆室女,高天乃吊湘累臣。

无端重下苍生涕,不愿君王问鬼神。

――陈子壮《答欧子建》

落落南冠且笑歌,肯将壮士竟蹉跎!

丈夫不做寻常死,纵死常山舌不磨。

――张家玉《自举师不克……》

雪骨寒梅真我瘦,冰心皓月为谁圆?

从今一斗孤忠血,终化春山哭杜鹃。

――张家玉《感遇》其一

南明灭亡前后岭南一批遗民诗人如屈大均、陈恭尹、张穆、函可(僧)、陈子升、王邦畿、张家珍等,都留下大量诗作,反映了他们抗清的斗争经历和失败后的复杂感情。“乾坤板荡复何言?此日安危敢自怜! 暮色满江红蓼外,秋声孤雁白霜天”。“亦知七首无成事,只重荆轲一片心”。这是他们勇赴国难时的壮烈心态。失败后,他们虽未殉难,但终不愿屈节投降,于是各自走上避世隐居之路。诗和酒成了他们最好的寄托和伴侣:“尊前雨气侵高堞,原上秋风吊古祠。白首壮怀消已尽,谁家明月夜吹过”?“迁客易为感,况兼秋有声! 天风吹木叶,一半满边城。是处皆肠断,无时免泪零”。深重的感伤只能在诗中倾吐。无力回天,只好洁身自好:“寸土不污星宿在,四天如梦户庭高……世乱微躯珍晚节,尘空老眼极秋毫”。有时也设想一下故国的复兴,稍稍抚慰一下破碎的心:“露虫风叶听沉尽,大块于今正怒号”! “莫叹无成当此日,从来正气本山川”。不过哀痛总难消解:“忠臣泪带寒潮长,楚客悲逢落叶多”。与中原文人大都出仕新朝相比,他们对明王朝的忠贞和对志行操守的执着,实在令人敬重! 他们诗的艺术成就也很高,真诚、朴实、自然。风格或慷慨激越,或深沉哀婉,或苍劲悲壮,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国家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特殊的时代和岭南独特的政治、文化、地理环境孕育了屈大均、陈恭尹这样杰出的爱国诗人。他们和仕清的梁佩兰被称为“岭南三家。”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番禺人。他是烈士陈邦彦的弟子,从事反清活动数十年,晚年才隐居乡里。著述颇丰,有《四朝成仁录》、《广东新语》,诗集今存《翁山诗外》、《道援堂集》、《翁山诗略》三种。文集有《翁山文外》、《翁山易外》。他的诗名震中原,有“未出梅关名已香”之誉。他是极重民族气节,有强烈反清情绪的诗人,又是一位才华横溢、审美品味很高的诗人。他爱国的执着很像屈原。他自认为就是屈原后代,有《拜三闾大夫墓》、《题招屈亭》等诗。他忧国之深切颇似杜甫。而其恃才傲物、桀骜不驯、特立卓行、慷慨任侠又很像李白、阮籍、嵇康及粤中邝露。他“盛暑着羊袄,狂怪不可近”,大概是心怀不满,故为不合时宜之举吧。雍正、乾隆朝曾严令禁毁他的诗文,但人民还是为他保留下来了。

屈诗最重要的主题是反清排满、弘扬民族气节。历史上英雄人物如鲁仲连、荆轲、诸葛亮、文天祥、于谦等是他常常讴歌的对象。如《鲁连台》:

一笑无秦帝,飘然归海东。

谁能排大难? 不屑计奇功。

古庙千秋月,荒台万木风。

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他羡慕布衣鲁仲连为国排难的勋业,也推重荆轲舍身报国的义举:“一自悲风生易水,千秋白日贯长虹。”“壮士至今犹发指,寇仇长枕报秦戈”。(《读荆轲传》)。他渴望行动:“慷慨无衣赋,艰虞不世才。平生一匕首,为子入秦来”(《同杜子入秦初发滁阳作》)。他在四方奔走的抗清事业中,总是用英雄报国的念头鞭策自己:“未有英雄羽化期,茫茫一剑报国迟”(《塞上感怀》)。当然,孤独和苦闷也无时不伴随着他:“茫茫王霸业,抚剑独徘徊”(《登潼关怀远楼》)。悲哀和失望无情地折磨他的心:“西望云州但夕阳,汉家何处有金汤?”“平生壮志成萧瑟,空复哀歌吊战场”(《望云州》)。他勉励自己要像苏武为汉家守节:“遥寻苏武庙,不上李陵台”。(《云州秋望》)。纵不能奋身疆场,手中的笔也是不屈的:“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杀身。尊周存信史,讨贼作词人”! (《舂山草堂感怀》)他眼见复明无望,于公元1682年,在一个清明时节,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唱出了一曲沉痛的哀歌――《壬戌清明作》:

朝作轻云暮作阴,愁中不觉已春深。

落花有泪因风雨,啼鸟无情自古今。

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消沉!

龙蛇四海归无所,寒食年年怆客心。

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人,必然也关注民生疾苦。他写过许多抗议种族迫害、反映人民苦难的诗。如《菜人哀》、《猛虎行》、《民谣》等。这样的人也必然热爱生活。他以渊博的学识写出《广东新语》这部史料、文化价值很高的广东方物专著,也凭着卓越的天赋和良好的艺术修养,用诗描绘了祖国天南地北的山山水水。其中岭南题材的作品最富于地域特色。如《舟经金利作》、《罗浮对雪歌》、《七星岩磨崖题名歌》、《白鹅潭远眺》、《珠江春泛作》、《沙亭作》、《西樵作》等。《南海神祠古木棉花歌》是一首奇美的诗:

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

天南树树皆烽火,不及攀枝花可怜。

南海祠前十余树,祝融旌节花中驻,

烛龙衔出似金盘,火凤巢来成绛羽。

收香一一立花须,吐绶纷纷饮花乳。

参天古干争盘拿,花时无叶何纷葩。

白缀枝枝蝴蝶茧,红烧朵朵芙蓉砂。

受命炎州丽无匹,太阳烈气成嘉实。

扶桑久已摧为薪,独有此花擎日出。

高高交映波罗东,雨露曾分扶荔宫。

扶持赤帝南溟上,吐纳丹心大火中。

二月花开三月叶,半天飞落人争接。

东风乱剪猩红绒,儿女拾来柔可折。

正及春祠百谷王,神灵不使马蹄蹀。

还怜飞絮白如霜,织为?布作衣裳。

银钗叩罢双铜鼓,岁岁看花水殿旁。

只有木棉之乡的儿女才能对这火红的花朵和耿直伟岸的躯干有如此深情的体验和如此壮丽的讴歌! 用长篇歌行来歌咏一种树木,在中国诗史上并不多见,何况写得这么热烈壮美、意态横生。屈大均是颇有英雄气节的人。他以英雄的情怀来观照岭南人心中的英雄树、英雄花,难怪写得这么出神入化!

屈诗风格多样。有些小诗也写得空灵优美。如《江皋》:

翠微春更湿,烟雨欲无山。

白鹭一溪影,桃花何处湾!

渔村竹树外,古渡夕阳间。

田文不相识,相随谷口还。

他还提出了一些诗歌理论,反对摹拟矫饰、于自然而然中求变化。作诗要有高度的主体意识,抒情写意,“使天下万物皆听命于吾笔端,神化其情,鬼变其状”《六莹堂诗集序》)。这正是屈原、李白所钟爱的抒情传统。

屈诗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备受文学史家重视和好评。龚自珍把他和屈原比:“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夜读〈番禺集〉书其尾》)。钱谦益、朱彝尊、王士祯等大家,都曾给予其很高的评价。

陈恭尹,号独漉子。其父陈邦彦抗清兵败,全家遇害,独恭尹逃出。他怀着血海深仇从事反清活动,晚年意志消磨,诗酒自娱。其早期诗报国情切。《拟古》曰:

生死白刃间,壮心未云已。

猛士不带剑,威武岂得申?

丈夫不报国,终为愚贱人。

中夜召仆夫,将适赵与秦。

方建金石名,安念血肉身!

明亡后,眼看壮志难酬,其诗便忧愤深广,感慨悲凉。《崖门谒三忠祠》云:

山木萧萧风又吹,两?波浪至今悲。

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

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

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

他常用苍凉的调子唱出悲壮不平的心情:“南国干戈征士泪,西风刀剪美人心”(《虎丘题壁》)。“孤棹一辞天万里,几回风雨吼吴钩?”(《西樵旅怀》)“客有问君君大笑,丈夫无国更何家?”(《哭王础尘》)他也常为人民的苦难而悲歌:“伏犊山中虽有虎,农夫争避带刀人”。“三尺龙泉方寸印,不知谁较杀人多?”(《村居即事》)

做为优秀的岭南诗人,他满怀对故乡的热爱来描绘南国风物。写广州城的地理态势:“五岭北来峰在地,九州南尽水浮天”(《九日登镇海楼》)。写木棉花:“一片晴峰疏树外,木棉新点两三红”(《山水别立安后……》;赞美木棉的英雄品格:“愿为飞絮衣天下,不道边风朔雪寒”(《木棉花歌》)。岭南的山川名胜到处留下他的题咏:《宿罗浮飞云峰候日出》、《宿冲虚观》、《游七星岩》、《扶胥观日出歌》、《端州阅江楼》、《春日登粤王台》等。

岭南三大家中,梁佩兰是仕清的人,但也不怎么得意,有“驽马驰、骏马悲”之叹。后来他潜心文学,专力写诗,诗名大震。据说他晚年在京城与王士祯、朱彝尊等共主诗坛,达官贵人皆以能得其题咏为荣。他用民歌体写的一些小诗,通俗明快,流畅可读。《粤曲》二首:

春风试上粤王台,锦绣山河四面开。

今古兴亡犹在眼,大江潮去复潮来。

琵琶洲头洲水清,琵琶洲尾洲水平。

一声?乃一声浆,共唱渔歌对月明。

许多诗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如《送汪寓昭、查德尹归余杭》四首录二:

我有荔枝酒,迟君不肯来。

别离无限意,相送越王台。

珠海光如雪,珠娘倚棹歌。

虎门潮水至,为尔导风波。

他曾写过一首题画奇诗《黄匏斋夫子喜南方物产,属林生石床绘草木禽鱼画册;命作长歌》,把近30种南方物产一一描绘出来,写得参差错落,流畅自如。他也曾为北国的山河而惊愕,他的《黄河》诗写得豪迈奔放。

“三家”诗中,梁不及屈、陈。梁佩兰实在是清代诗人了。

陈遇夫的《岭海诗见序》,简要勾划出明代岭南诗的发展线索:“有明三百年,吾粤诗最盛,比于中州,殆有过之无不及者。其体大率亦三变:明初南园五先生倡之,轻圆妍美,西庵(孙贲)为首;嘉靖七子建旗鼓于中原,梁公(有誉)与焉,所尚高丽庄重,名馆阁体;驯至启、祯,政乱国危,奇伟非常之士出,抚时感事,悲歌当泣,黎、邝诸君发为慷慨哀伤之音,而明祚亦遂终矣。”这是颇有见地的。

乾隆嘉庆年间,中原诗坛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风盛,而岭南诗人仍保持雄直雅健的“岭南诗风”,有所建树。黎简、冯敏昌、宋湘被后人称为乾嘉朝岭南诗坛“三大家”。

黎简是顺德人,因爱罗浮(东樵)、西樵二山,故自号“二樵”。他32岁中秀才,此后便无意科举,淡漠功名,“足不逾岭。海内名流钦其高节。袁枚负盛名游罗浮,邀与相见,谢不往也”(见《清史稿?文苑传》)。他作诗之不随流俗当与其特立卓行有关。他自称“简也于为诗,刻意轧新响”(《答同学问仆诗》)。王昶《湖海诗传》评黎诗“峻拔清峭,刻意新颖,言人所不能言。”《寄黄药樵》是其力作。诗云:

墙头暮鸦飞不起,鸦背松声冷于水。

如山北风压破屋,拍枕大江浮两耳。

窗竹偃蹇欲折棂,急雨落瓦寒有棱。

饥鹘嚆嚆状啸鬼,纸窗琅琅如裂冰。

风头越大雨点重,松子逾时尚跳动。

灯危在壁寒不明,心战如波静还涌。

我忆滇山西远征,冰天若月寒峥嵘。

两奴争被静一哄,独马恋人悲自鸣。

身劳归惜妻孥苦,裘敝倏惊年岁更。

煌煌肥马从朋友,劾劾飞鸢阅死生。

生还喜尔情过绝,以病示人无病骨。

明日梳头视青镜,今夕苦吟得白发。

莫思广厦庇众寒,少陵诗翁古迂拙!

这实在是奇诗!苦寒之语似孟郊,奇怪之意像李贺。丘炜

《五百石洞天挥?》评此诗曰:“通体不肯出一易语。篇首飘忽而入,突兀可喜,错落有神……奇警至不可思议。”

黎简是画家,又长居粤中,因而其诗很有画意。《广州歌》其二:

绕城骀荡柳毵毵,映水女儿红汗衫。

向晚棹花春浪软,香云先渡白鹅潭。

冯敏昌虽做过官,但以讲学为主,极喜游览,足迹遍天下。“五岭断云含雨至,两江秋水抱城来”(《八境台》)是他写景的名句。他的诗常有“悱恻之情、旷逸之抱”(《清史稿?文苑传》)。登上古嵩台,他写道:“天水茫茫合,??千里来……长风吹不极,人立古嵩台。”伫立彭蠡湖畔,他“茫茫百感一旦积,翻恨此身随飞蓬。无言独立向?漭,大姑山远夕阳红。”

宋湘的艺术成就高出黎、冯很多。他为人直率,性情爽朗,胸襟豪迈。故其诗更能秉承雄直雅健的岭南诗风,真情至性,自然明快,不虚饰做作。他自称“作诗不用法”,其实是“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真的能入乎其内而出乎其外了。且看他的七古《伯牙琴台题壁》:

噫嘻乎,伯牙之琴,何以忽在高山之高,忽在流水之深? 此曲不传劳人心。噫嘻乎,子期知音,何以知在高山之高,知在流水之深?古无元解直至今。是邪? 非邪? 相逢在此,万古高山,千秋流水。空谷题诗吾去矣!

写得太自如、太洒脱了! 何藻翔谓宋湘七古“落想超,出笔老,运典切,造语豪”。可谓知音之论。宋湘七古佳作甚多,值得赏读。他七律也好。《黄鹤楼题壁》云:

笛声吹裂大江流,天上星辰历历秋。

黄鹤白云今夜别,美人香草古来愁。

我行何止半天下?此去休论八督州。

多少烟云都过眼,酒杯多置五湖头。

《鹦鹉洲》曰:

两日停桡鹦鹉洲,接天波浪打江楼。

灵风尚带三挝怒,芳草难消一赋愁。

从古异才无达命,惜君多难不低头。

秋坟莫厌村醪薄,何处曹黄土一丘?

这真是一位有艺术个性的大诗人!“江山到处我题诗,况是登楼放眼时”(《题昆明池大观楼壁》)。诗人神游于壮阔的大自然和悠远的历史长河中,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眼中心底唯有一片艺术的“净界”任凭他“独往独来、目空一切”。他的诗飘然有仙风道骨,倜傥旷逸,“超脱类太白,纯以神行,不规规于琢句也”(见何藻翔《岭南诗存》)。《题徐梦秋抱琴图》曰:“会当一日三百觞,百年大笑亿千场。君不见山人劝酒颜色好,云松桃花不知老。白云飞飞江水深,海天何处求知音? 孤桐三尺知我心。”这绝不是一般的“诗人之诗”、“学人之诗”,这是天才的诗!中国古代诗歌从宋代就开始渐失灵气,清代乾嘉诗坛古板沉闷,而岭南居然有这样一颗耀眼的大星升起,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文学史家还注意到他对晚清“诗界革命”的巨子黄遵宪等人的影响。宋湘不仅属于岭南,他的诗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瑰宝。

嘉道年间岭南诗坛的领袖是番禺人张维屏。他的创作跨“鸦片战争”,前后两个时代。许多写南粤风物的诗很美。《九日粤秀山登高》诗有:“晓来万里无纤云,倒挽澄江洗天宇”;“羊城万户杂烟树,下视漠漠苍苍然”等佳句。《新雷》诗:“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诗中洋溢着对“新雷”的期待。“鸦片战争”后,年届花甲的张维屏敏感地觉察到民族的危机。他的长诗《三元里》是中国最早控诉帝国主义侵略暴行、歌颂人民反抗斗争的诗篇,揭开了中国近代诗史新的一页。

太平天国运动的领袖洪秀全、洪仁?枪愣?ㄏ厝耍??橇粝挛??欢嗳醇?徽?涡院陀⑿燮?诺氖?H绾樾闳?摹督J?吩唬杭/p>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西南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19世纪末,中国发生了资产阶级改良维新运动。梁启超等人于“戊戌变法”前夕开始倡导的“诗界革命”,是改良运动的一部分。而“最早从理论上和创作实践上给‘诗界革命’开辟道路的是黄遵宪。他是梁启超极力赞扬的‘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也是龚自珍以后最杰出的一个诗人”。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县)人。他曾出使日本、美国、英国、新加坡10余年,直接受欧美资本主义思潮影响,主张中国必须变法维新。戊戌变法失败后,被放归故里,以诗人终。

他反对拟古主义的诗作,提出“我手写我口”,“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则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等主张,倡导“新派诗”,将“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语言要通俗,白话即可入诗。当然他并不一味否定传统的诗歌艺术。他主张“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他比较成功地实践了这些主张。

首先,他把新世界的奇异事物、新时代的思想文化带入诗中,开辟了诗史上的新领域。“我是东西南北人,平生自是风波民。百年过半周游四,留得家园五十春”(《己亥杂诗》)。他写《今别离》4首,分别咏轮船火车、电报、照相片、东西半球时差四事。《日本杂事诗》154首,其咏富士山的一首曰:“拔地摩天独立高,莲峰涌出海东涛。二千五百年前雪,一白茫茫积未消。”《海行杂感》14首是写赴美途中的观感。其七曰:“星星世界遍诸天,不计三千与大千。倘亦乘槎中有客,回头望我地球圆”。三年后他在回国途中,又作七古《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诗曰:“茫茫东海波连天,无边大月光团圆……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今夕之夕唯我与尔对影成三人。举头西指云深处,下有人家亿万户。几家儿女怨别离,几处楼台作歌舞?悲欢离合虽不同,四亿万众同秋中”。林庚白在《今诗选?凡例》中谓此“真乃今诗也”!新时代给了他接触新事物的契机,他则充分利用这一契机,写出了划时代的“新派诗”。

其次,他描写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反映近代中国社会的种种矛盾,尤其是帝国主义列强与中华民族的矛盾,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长篇七古《冯将军歌》,热情地讴歌老将军冯子材抗击法国侵略军的光辉战绩。他的《度辽将军歌》,尽情地揭露湖南巡抚吴大澄在中日战争中的可耻失败。他在《哀旅顺》一诗中写了“北洋精华”旅顺军港的陷落,表达了对清政府投降政策的愤慨和对国事的忧虑。他曾用通俗形式作组诗《出军歌》、《军中歌》、《旋军歌》24首,每首诗尾字连起来,成为六句口号:“鼓勇同行,敢战必胜,死战向前,纵横莫抗,旋师定约,强我国权!”梁启超谓“读此诗而不起舞者,必非男子。”

然而,在那个时代,诗人纵有满腔热血和满腹经纶,也是无力回天的。他在给梁启超的诗中说:“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到了晚年乡居之时,就只有“斗室苍茫吾独立,万家酣梦几人醒”的感叹了。

他的诗有“史诗”之誉。诗多宏篇巨制,近体律、绝也不少。内容五光十色,思想博大宏深。他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使传统诗歌形式与新内容谐和;使严整的韵律与散文化的笔法谐和;使‘流俗语’、新名词与旧格调谐和”,为中国传统诗带来了新气象。

康有为、梁启超都是“诗界革命”的倡导者和参加者。

康有为的文学活动主要是写诗。他反对吟风弄月的诗风,主张以诗反映现实。他的诗多是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而写的。光绪十五年(1888年)他第一次上书请变法未得上达,次年出京时作《出都留别诸公》五首,其二云:

天龙作骑万灵从,独立飞来缥缈峰。

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宙合雾千重。

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

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

雄直悲壮,跃跃欲试,洋溢着拯时济世的英雄气概和追求理想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他的诗艺术性很高,想象丰富奇特,文辞瑰丽,境界雄阔。《闻意索三门湾,以兵轮三艘迫浙江有感》诗曰:

凄凉白马市中箫,梦入西湖数六桥。

绝好江山谁看取? 涛声怒断浙江潮。

《闻和议成……纷纷力争》又曰:

魏绛和戎岂有功? 只愁云雾蔽辽东。

凭将士气扶中夏,泪洒山河对北风。

康诗承屈骚传统而独具时代内涵,才华横溢,悲壮激越,长歌当哭,感人至深。

大才子梁启超对晚清文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他提倡“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他的散文写作尤为著名,创“新文体”,一时“学者竞效之”。其诗虽存不多,但很有才气:“吾愿尔为我一声轰轰振天地,叱咤淋漓走魑魅,党破群聋起沉睡。蛰龙起蛰万灵从,神州十载风云气”(《雷庵行》)。

孙中山诗仅存二首。其《革命歌》是联络起义的暗号,纯然领袖风范,诗曰:

万象阴霾打不开,红羊劫运日相催。

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

《挽刘道一》诗是悼念烈士的歌:

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

尚余遗孽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

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

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莫公!

黄节是民主革命派诗人中艺术成就最高者。他与梁鼎芬、罗??、曾习经被称为“岭南近代四家”。曾与梁鼎芬等八人在抗风轩重结“后南园诗社”。其诗有唐风宋骨,七律尤佳。他喜欢含蓄蕴藉的风格。《自题蒹葭图寄黄宾虹索画》云:

愁入兼葭不可寻,闲门谁识溯洄深?

江湖一往成回首,风露当前独敛襟。

遗世尚多今日意,怀人空有百年心。

凭君为写伤秋句,应与鸣条和独吟。

他也常常重温历史上的英雄豪杰,以激励民族情感:“大汉天声重断绝……一市秋茶说岳王。独有匹夫凭吊去,从来忠愤使人伤”!他感受最多的是孤独、苦闷、痛心、愤慨。《沪江重晤秋枚》诗曰:

国事如斯岂所期? 当年与子辨华夷。

数人心力能回变,廿载流光坐致悲。

不反江河仍日下,每闻风雨动吾思。

重逢莫作蹉跎语,正为栖栖在乱离!

他似乎只有洁身自好以对后人了。他的《残梅》诗又云:

今朝寂寂怀江国,独为题诗亦意阑。

一雪助花消朔气,无人倚竹共天寒。

余枝偃蹇充瓶活,数树支持抵腊看。

何与空山林际鹤,亦捎零羽断飞翰?

苏曼殊,是岭南近代一位奇人。他原籍香山县(今中山县),1884年生于日本,6岁回国,15岁又东渡扶桑留学。后与陈独秀等结识,倾心革命。20岁回国,在惠州慧龙寺削发为僧。其后出游日本、南洋等地。1918年病逝于上海,年仅35岁。他写了许多关注国事的诗,也写了一些爱情题材的诗。山水林泉、青灯古佛之类,自然也是其诗材。他的诗很美,如: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深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白水青山未尽思,人间天上两霏微。

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

――《吴门依易生韵》其十一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本事诗》十首其九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东居杂诗》十九首其二

这些诗像清醇的美酒一样醉人。岭南人为拥有这样的诗人而自豪!

岭南诗的选本,至今已有10余种。其中清代顺德人温汝能的《粤东诗海》较为详备,选诗家900余人。民初顺德何藻翔的《岭南诗存》,较精审,间带评语,颇有见地。今人陈永正的《岭南历代诗选》,是适合现代人使用的一个选本,精选自汉至近代146家597首诗作。每位作家均有小传及评语。每首(组)诗前有题解、评议,后有注释,颇见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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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9/28 11: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