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衣食居处

《礼记?礼运》 曰：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 (

熔铸也

) 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烹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 此总述古代衣食居处进化之大略也。所谓先王，盖在伏羲以前，所谓后圣，则在神农以后，何以知其然也。《礼运》 又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而捭豚，?尊而?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 《疏》 引 《明堂位》： “土鼓苇会，伊耆氏之乐。” 《乾凿度》 云伊耆氏为神农，断此为神农之事。《世本》 曰： “伯余作衣裳。” 亦见 《淮南子?汜论》。伯余黄帝臣，《易?系辞传》：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疏》曰： “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丝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长大，故曰垂衣裳。” 《传》 又言：“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 同蒙上黄帝尧舜而言。《淮南?修务》 亦云： “舜作室筑墙茨屋。” 知衣食居处之进步，必先在炎黄尧舜之世矣。

古人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其物较少，不足以饱。乃于食肉之外，兼茹其毛

①

。果实之外，亦兼茹菜，是谓疏食 (

疏今作蔬

)，亦曰素食。《墨子?辞过》 曰： “古之民，素食而分处，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 故谷食者，疏食之进化也。谷食始称百谷，继则九谷，继称五谷。盖其初用以充食之物甚多，渐次去其粗而存其精，是则所谓嘉谷也。此又谷食中之进化也。

既进于农业之世，则肉食惟艰，故必贵人耆老，乃得食肉 (

《孟子》： 鸡豚狗彘之属，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庶人所食，鱼鳖而已

①

。《盐铁论?散不足》 曰： 古者燔黍食稗而烨豚以相饷，其后乡人饮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酱一肉，旅饮 (

旅饮即轮转互饮也

) 而已。及其后宾昏相召，则豆羹白饭，綦脍孰肉。今民间酒食，肴旅重叠，燔炙满案。古者庶人粝食黎藿，非乡饮酒媵腊祭祀无酒肉。诸侯无故不杀牛羊，大夫无故不杀犬豕。今闾巷阡陌，无故烹杀，负粟而往，易肉而归。古者不粥饪，不市食。其后则有屠沽，沽酒市脯，鱼盐而已。今熟食遍列，肴旅 (

即杂列重叠之意，言其繁也

) 成市云云。可见汉时饮食远较古代为侈。然 《论衡?讥日》 谓海内屠肆，六畜死者，日数千头。则较诸今日不过十一之于千百耳。《隋书?地理志》 谓梁州汉中，“性嗜口腹，多事佃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已非汉时所及矣。可见人民生活程度，无形之中，日渐增高也。

饮食之物，随世而殊。如古人食肉，犬豕并尚，后世则多食豕。古调羹用盐梅，秦汉则用盐豉 (

见 《左氏》 昭公二十年 《疏》。盐之豆豉。今湘赣亦兼有用淡豆豉以调羹者，苏浙不多见

)。古人刺激之品，惟有酒及荤辛 (

《仪礼?士相见礼： “夜侍坐，问夜，膳荤，请退可也。” 《注》：“膳荤，谓食之荤辛物葱薤之属，食之以止卧。”案葱韭气荤而味非辛。故郑言之属以该之辛，如姜桂是也。郑兼言辛，见膳荤亦得兼及辛

)。后世则兼有茶烟。古食甘止有饴，后世乃有蔗糖。此等或因生业之不同，或因嗜好之迁变，或因中外交通，食品增多，未易一一列举矣。

酿酒盖起虞夏之世。《战国策》 曰： “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 《明堂位》 谓 “夏后氏尚明水”。其征也。神农之世，?尊?饮，盖饮水而已。《疏》 谓凿地盛酒，恐非。

古无茶字，只有荼字。荼见于 《诗》 者，或指苦菜，或指茅秀，或指陆草，皆非今之茶。惟《尔雅》 释木，“?，苦荼。” 《注》 曰： “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今呼早采者为茶，晚取者为茗。一名瞧，蜀人名之苦荼。” 此字虽亦从草从余，而所指实为今之茶。盖茶味亦苦，故借苦菜之名以名之。复乃变其韵而成两字。王褒 《僮约》： “武都买茶”。张载 《登成都白菟楼诗》，“芳茶冠六清”。孙楚诗 “芦桂茶瞧出巴蜀”。《本草衍义》： “晋温峤上表，贡荼千斤，茗三百斤。” 《三国吴志?韦曜传》 “密赐茶瞧以当酒”。《世说新语》： “王?好饮茶，客至，尝以是饷之。” 则饮茶始于蜀，先行于南方，至唐时乃遍行全国。故 《唐书?陆羽传》，谓羽著 《茶经》三篇，天下益知饮茶，而茶税亦起唐世也。然金章宗时，尝以茶皆市于宋，费国用而资敌，置坊自造。其后坊罢，又限七品以上，方得饮茶，则尚不如今日之盛也。

蔗糖之法，得自摩揭陀。见 《唐书?西域传》。大徐 《说文》 新附中，始有糖字，糖乃从米，训以饴而不及庶，则宋初尚未大盛。至王灼撰 《糖霜谱》，始备详其法焉。

烟草来自吕宋，漳州莆田人始种之，盛行于北边。谓可避瘴，崇祯末尝禁之，卒不能绝，禁旋弛。王肱 《枕蚓让琐语》，张岱 《陶庵梦忆》，皆谓少时不识烟草为何物。则其盛行，实在明末弛禁之后也。然是时吸食之法，尚不如今日之便。张岱谓大街小巷，尽摆烟卓。黄玉圃 《台海使槎录》，谓 “鸦片烟用麻葛同雅土切丝，于铜铛内剪成鸦片拌烟，另用竹广，实以棕丝，群聚吸之，索值数倍于常烟”。中国人之吸鸦片，本由吸烟引起。观张黄二氏之说，则当初之吸菸，殆亦如后来之吸鸦片也。

鸦片由吸烟引起，说见日本稻叶君山 《清朝全史》。案罂粟之名，?见 《开宝本草》。又曰，一名米囊。而唐雍陶 《西归出斜谷诗》 曰： “万里客愁今日散，马前初见米囊花。” 则唐时已有其物。然自明以前皆作药用。清雍正仇批谕旨，七年 “福建巡抚刘世明奏，漳州知府李国治，拿得行户陈远，私贩鸦片三十四斤，拟以军罪。臣提案亲讯，陈远供称，鸦片原系药材，与害人之鸦片烟，并非同物。当传药商认验，佥称此系药材，为治痢必须之品，并不能害人，惟加人烟草同煎，始成鸦片烟。李国治妄以鸦片为鸦片烟，甚属乖谬，应照故入人罪例，具本题参奏” 云云。则知当时吸食鸦片，尚未与烟草相离也。制烟膏之法，见明王玺 《医林集要》 亦以作药用。岂雍正以后，吸食鸦片之禁日严，有瘾者欲吸不得，乃代之以药，而成后来之吸法欤。

未有麻丝以前，衣之材料有二。一 《礼运》所谓衣其羽皮，此为皮服。一则如 《郊特牲》 之黄衣黄冠，《诗》 之台笠，所谓卉服也。有麻丝以后，此等材料，乃逐渐淘汰。至其裁制，则最初有者， 为后世之? (

亦曰

)， 郑注 《乾凿度》谓 “古者佃渔而食，因衣其皮，先知蔽前，后知蔽后” 是也

①

。夫但知蔽前为?，兼知蔽后，则为裳矣。 裳有

机而短则为言 (

《事物纪元》，言，汉晋名犊鼻。姚令威曰： 医书膝上二寸为犊鼻。 盖言之长及此

)。 长其

则为哑(

《说文》 作绔，曰胫衣也

)。蔽上体者曰衣。连衣裳而一之为深衣 (

详见 《礼记?深衣》、《玉藻》 两篇。裳幅前三后四，朝祭之服，襞绩无数。丧服三襞绩，深衣之裳，前后皆六幅不襞绩

)。衣之在内者短曰襦，长曰衫，长而有著者曰袍。古朝祭之服，皆殊衣裳，深衣则否。然惟庶人即以为吉服。汉以后，渐去衣裳，径以袍为外服，而其便服转尚裙襦，遂渐成今世之服矣 (

详见任大椿《深衣释例》。《唐书?车服志》： “中书令马周上议，礼无服衫之文，三代之制有深衣。请加役袖移椅， 为士人上服。 开胯者曰裤， 庶人服之。”《类篇》： 衣与裳连曰役。移，袖端也。椅，缘也。 《事物记原》 曰： “胯衫， 今四胯衫”

)。

作事以短衣为便，古今皆然。《曲礼》 曰：“童子不衣裘裳。” 《内则》 曰： “十年，衣不帛，襦哑。” 衣不帛句绝。《疏》 谓 “不以帛为襦哑”。误矣。二十可以衣裘帛，则亦二 十而裳。不言者，与上互相备，古人语法如此。故戴德丧服变除，童子当室 (

自十五至十九

)，其服深衣不裳也。武人之服亦然。故杜预释跗注曰： 若哑而属于跗

①

。不径曰哑者，哑不皆属于跗也。此即后世之哑褶。魏晋以后，为车驾亲军，中外戒严之服。王静庵以为皆出于胡

①

，误矣。中国服饰，惟确出于胡， 见 《陔余丛考》。 古人则夏葛屦，冬皮屦也

②

。曾三异 《同话录》 曰： “近岁衣制，有一种，长不过腰，两袖仅掩肘，名曰貉袖。起于御马院圉人，短前后襟者，坐鞍不妨脱著， 以其便于统驭也。” 此今之马严也。

裆，《玉篇》 曰： “其一当胸，其一当背。” 《广雅》 谓之?腹，宋时谓之背子

③

。此为今之坎肩

④

。加于首者，最尊者为冕，以木为干，用布衣之。上玄下朱， 前俯后仰， ?纩塞聪 (

《东京赋》 薛综注。?纩，以黄绵，大如丸，悬冠两边，当耳。案后以玉曰?

)。垂旒蔽明，盖野蛮时代之饰。弁如冕，前后平，以皮革韦等物为之，冠以豢发

⑤

，略如后世之丧冠。中有梁，广二寸，秦始皇改为六寸，汉文帝增为七寸，而梁始广，而古制不可见矣

⑥

。冠之卷曰武，缨以组二属于武，合结颐下。有余则垂为饰，是曰抉。冠为士服 (

古者男女必冠，以露发为耻。故子路谓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后世官吏获咎者，每称免冠谢过

)。庶人则以巾。巾以覆髻曰帻。带有大带、革带。大带以素丝为之，以束腰，垂其余为饰，谓之绅

①

。革带在大带上，为杂佩所系 (

佩有德佩、事佩。德佩，玉也。事佩，如 《内则》 所云纷?小?之属。纷?，即今之手帕也。小?，解结之具

)。哑之外有行跨，亦曰邪幅。袜，初亦以革为之。故见尊者必跣，后则惟解屦耳。

古无棉布，凡布皆麻为之。所谓絮纩，皆今之丝绵也。裘之制，则因贵贱而不同，详见 《礼记?玉藻》。古人衣裘，皆毛在外，故曰： “虞人反裘而负薪，彼知惜其毛，不知皮尽而毛无附。”裘上有衣，时曰裼衣。开裼衣露其裘曰裼，掩之曰袭。无裼衣为表裘，为不敬。故曰“表裘不入公门”

②

。? (

?，禅也。?，?俗之外袍也

)、?(音chi)、?(音xi) 亦然。惟犬羊之裘不裼。贱者衣褐。褐，毛布也。木棉，宋以前惟交广有之。宋末元初，其种乃入江南。有黄道婆，自崖州至松江，教纺织之法，其利遂遍全国

③

。

古丧服以布之精粗为序，非以其色也。斩衰三升 (

约二百余支纤维为一升

)，齐衰四升五升六升，大功七升、八升、九升，小功十升、十一升、十二升，缌麻十五升去其半，至十五升则为吉布，为深衣。然其色亦白。故 《诗》 曰“麻衣如雪”。素服亦白色。周之大札、大荒、大灾

①

，或以绢为之，与丧服非同物。古王公大人，服有采章，无爵者皆白，故白衣为庶人处士之称，然王公大人，初非不著白衣也。宋程大昌 《演繁露》 谓 “南齐桓崇祖守寿春，著白纱帽，肩舆上城。今人必以为怪。乐府 《白?歌》 曰： 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中。今世人丽妆，必不肯以白?为衣，古今之变，不同如此。《唐六典》： 天子服有白纱帽，其下服如裙襦袜，皆以白，视朝听讼，燕见宾客，皆以进御，犹存古制。然其注云，亦用乌纱。则知古制虽存，未必肯用，习见忌白久矣”。愚案欧洲古平民只许衣黑，革命之后，乃并贵人皆黑衣

②

。中国古代平民只衣白，阶级崩坏，乃并许平民衣采章，似以中制为得也。

未有宫室以前，居处因寒暑而异。《礼运》：冬则居营窟，夏则居?巢。《注》 云： “寒则累土，暑则聚柴薪居其上。” 《诗》 曰： “古公?父，陶复陶穴。” 《疏》 曰： “平地累土谓之复，高地凿坎谓之穴。其形如陶灶。” 此即所谓寒则累土。《孟子》 曰“下者为巢” 此即聚柴薪而居其上之类也。《墨子?节用》 曰： “未有宫室之时，因陵丘堀穴而处，圣王虑之，以为堀穴，冬可以避风寒，逮夏，下润湿，上熏蒸，恐伤民之气，于是作为宫室而利。” 宫室之所由兴如此。然栋梁之制，实原于巢居。墙壁之制，则原于穴居者也。

古之民，盖居水中洲上，州岛同音，州洲实一字也。明堂称辟雍。雍者，壅之古字。西北积高，则称雍州。辟即壁。玉肉好若一曰璧，璧形圜，言其四面环水也。后世之城，率绕之以池，盖犹沿邃古之制。城方大国九里，次国七里，小国五里

①

。皆筑土为之。时曰墉，墉之上为垣，称脾睨。亦曰陴，亦曰女墙 (

《释名》

)，城皆以人力为之。其外曰郭，亦曰郛，则依山川，无定形

②

。郭之内为郊，犹称国中，其外则为野鄙。匠人营国，面朝后市。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案天子诸侯，皆有三朝。最南为外朝，在皋门 (

诸侯曰库门

) 之内，应门(

诸侯曰雉门

) 之外。应门之内曰治朝，其内为路门，路门之内为燕朝，燕朝之后为寝，寝之后为宫。宫寝之间，为内宫之朝。内九室当在于是，外九室则当在治朝也。其余尚有官府次舍，不能确知其处。应门之旁有阙，亦曰观，亦曰象魏，为悬法之地 (

天子外阙两观，诸侯内阙一观。见 《公羊》 昭二十五年 《解诂》。家不台门，见 《礼器》

)。路门之侧为塾，民居二十五家为闾，闾之两端有门，其侧亦有塾，为教学之地。

路寝之制，前为堂，后为室。堂之左右为两夹，亦曰厢。东厢之东曰东堂，西厢之西曰西堂。室之左右为东西房，其北曰北堂，牖户之间谓之房。室西南隅为奥，户在东，西南隅最深隐，故名，尊者常处焉。西北隅谓之屋漏，日光所漏入也。东北隅谓之宦，宦，养也。盖饮食所藏。东南隅谓之?，亦隐?之义。此为贵族之居。晁错论募民徙塞下，谓古之徙远方，“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此近今日中为堂，左右为室之制。盖平民之居然也。

《尔雅》 曰： “贽谓之台” ( 《注

》 “积土四方”

)。有木者谓之榭 (

《注》 “台上起屋”

)。又曰： “四方而高曰台，狭而修曲曰楼。” 则今日之楼，非周以前所能为。《孟子?尽心》：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 赵注： “上宫，楼也。” 可以为馆，则似今日之楼。而非前此之台榭，仅供眺望者矣。恐不足信。然亦可见?卿时，已有今日之楼也。

《儒行》 称 “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可想见古代民居之简陋。然《月令?季秋》： “乃命有司： 寒气总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 《诗》：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户。嗟我妇予，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公羊解诂》 亦曰： “吏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 (

宣公十五年

) 则除风雨寒暑外，蜇处室中之时，盖甚少也。

古代眺望，止于台榭，游观则在苑囿。囿兼有禽兽，苑但有草木，盖画地施以厉禁，如美之黄石公园。故其大可方数十百里，非今之花园也。今之花园，盖因园圃为之。

古筑城郭宫室，皆役人民为之，故以卑宫室为美谈，事土木为大戒。崇宏壮丽之建筑，历代未尝无之。然以中国之大言之，则其数甚微耳。又地处平原，多用土木而少石材。即用砖亦甚晚，故大建筑之留诒者甚少。《日知录》 曰： “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 致慨于“人情之苟且，十百于前代”。此等足觇生计之舒蹙，治化之进退，诚为可忧。若夫?诸史而觉伟大建筑之不逮人，则康南海所云，适足见我阶级之平夷，迷信之不深，不足愧也。